人類文明的崩壞 -李歐納柯恩(Leonard Cohen)的〈未來〉(The Future)預言－從台灣聽世界

人類文明的崩壞 -李歐納柯恩(Leonard Cohen)的〈未來〉(The Future)預言

1994年上映的史上最具爭議暴力電影《閃靈殺手》(Natural Born Killers)由奧利佛史東(Oliver Stone)執導，片中以李歐納柯恩(Leonard Cohen)的歌詩〈未來〉(The Future)作為片尾插曲，請先欣賞此段片花剪輯。〈未來〉原曲收錄在1992年李歐納柯恩發表的生涯第9張錄音大碟《未來》 (The Future)，以史詩的角度與個體的觀照，探討了人類文明的困境，悲觀地預知了殘酷的未來。有人認為此歌是對1992年洛杉磯種族暴動的回應，但柯恩的企圖應不僅於此。

在1993年鮑伯哈理斯秀(Bob Harriss Show)的訪問中柯恩表示：「〈未來〉這首歌是對未來的吶喊，而這個未來是由我一手所擘畫的。無關政治，但帶有心理地緣政治學(psycho-geo-politics)的研判預測興味，是對未來發自內心的感嘆。」在1992年的某個訪問中柯恩說：「這似乎就像是我們現在的處境，對諸事皆抱持著全面極端的態度、全然過度的防衛。這恰似當今人們流淌的心理面貌，核心空洞缺乏慰藉，事實上連核心也沒有。」

〈未來〉(The Future)

Give me back my broken night 讓我回到那破窗的暗暝
My mirrored room, my secret life 鑑照自我的鏡房，我的私密人生
It's lonely here 這兒真是淒清
There's no one left to torture 已無受虐之人
Give me absolute control 讓我絕對掌控
Over every living soul 對所有的生靈
And lie beside me, baby 在我身邊躺下，寶貝
That's an order 這是命令

Give me crack and anal sex 給我快克及肛交
Take the only tree that's left 拿起僅存的一顆樹苗

And stuff it up the hole 塞進你的文明

In your culture 的破洞中
Give me back the Berlin wall柏林圍牆還給我
Give me Stalin and St. Paul給我史達林和聖保羅
I've seen the future, brother兄弟，我已看到了未來
It is murder一場要命的災難禍害

*
Things are going to slide, slide in all directions四片八方，都在崩落
Won't be nothing無一倖免
Nothing you can measure anymore你再也無法預料
The blizzard, the blizzard of the world世界陷入暴風雪般的混亂
Has crossed the threshold 它已然跨越門檻
and it has overturned它已經顛覆扭曲
The order of the soul心靈的秩序

When they said repent repent當他們口中說著悔改懺悔
I wonder what they meant 我懷疑他們究竟明瞭了沒
When they said repent repent當他們口中說著悔改懺悔
I wonder what they meant我懷疑他們究竟明瞭了沒
When they said repent repent當他們口中說著悔改懺悔

I wonder what they meant我懷疑他們究竟明瞭了沒

You don't know me from the wind 捕風捉影不知我由來
You never will, you never did不論過去或者是將來
I'm the little Jew我是小猶太人
Who wrote the Bible那寫下聖經的人
I've seen the nations rise and fall我見過諸國興盛與衰敝
I've heard their stories, heard them all我聽過他們所有的事蹟
But love's the only engine of survival而愛是求生的唯一動力
Your servant here, he has been told你的僕人在此，他已被囑咐
To say it clear, to say it cold得說清楚，冷冷的說出
It's over, it ain't going，結束了吧，就此打住
Any further到此終了
And now the wheels of heaven stop如今天堂不再運轉
You feel the devil's riding crop你感受到惡魔揮舞馬鞭
Get ready for the future快準備好面對未來
It is murder一場要命的災難禍害

There'll be the breaking of the ancient western code西方傳統規範終將瓦解鬆動
Your private life will suddenly explode你的隱私瞬間公諸於眾
There'll be phantoms鬼影幢幢
There'll be fires on the road地獄之火燃燒途中
And the white man dancing白衣人手舞足蹈
You'll see a woman hanging upside down你會看到一個女人搖晃起伏
Her features covered by her fallen gown身上覆蓋著褪下的禮服
And all the lousy little poets coming round小咖詩人齊來駐足

Tryin' to sound like Charlie Manson模仿著殺人魔歌手查理曼森
And the white man dancin'白人圍繞手舞足蹈

Give me back the Berlin wall柏林圍牆還給我
Give me Stalin and St. Paul給我史達林和聖保羅
Give me Christ給我耶穌基督來祝禱
Or give me Hiroshima或給我原爆之鄉廣島
Destroy another fetus now現在又毀滅一個胎兒
We don't like children anyhow終究我們不喜歡幼兒
I've seen the future, baby寶貝，我已看到了未來
It is murder一場要命的災難禍害
django 中譯

在〈未來〉這首歌詩中李歐納柯恩以連串的意象、精巧的隱喻悲觀地描繪西方文明的崩落。從種族滅絕的集體意識映照人際疏離與自我追尋，由歷史的苦難中窺見未來。每個詩節意象更迭，綜括毒品性愛、大自然被破壞、獨裁霸道、是非善惡、種族暴力、宗教悔改以及墮胎與人類未來等矛盾等元素。藉著變換敘事者的身份，以受難者、魔鬼、浪蕩者、獨裁者與神的信使等口吻，預見文明因失序混亂繼而涅盤，對惡質化的文明提出警示與反諷。悲觀之餘也懷抱著些許希望，認為唯有愛方能化解歧異，才是人類文明真正的自我救贖，但或許一切為時已晚！

破窗的暗暝與鑑照自我的鏡房

詩人於第1詩節以破窗的暗暝(broken night)這個意象破題，象徵人類文明殘破的未來。話說1938年11月9日至10日凌晨，納粹黨員與黨衛隊襲擊德國與奧地利全境的猶太人，搗毀猶太人的商店、教堂與住宅，逮捕猶太男性3萬人關入集中營，當晚有91人死亡，死於集中營的約有2千餘人，一般認為這是針對猶太人有組織屠殺與種族滅絕的開端。德語“Reichskristallnacht”意為「破窗之夜」， “Kristall”此處指的是被納粹敲碎的櫥窗玻璃而非水晶¹。破窗意象象徵光譜一側集中營裡受害者集體的無助與焦慮以及加害人激進群體(種族)意識的集體自我麻醉；另一端則是在毫無個人隱私的集中營裡，人際疏離的孤獨個體仍企求鑑照自我的鏡房(mirrored room)²與私密生活，呈現極度的反差，隱喻個體在當今強勢媒體的鎂光燈下幾無隱私的空間。
想像在同胞們被送入集中營之後，詩人回到破窗之夜熊熊火光已熄、餘燼已滅且空無一人的廢墟現場，油然而生的淒清孤寂感與複雜情緒，會是何等的懾人！柯恩由其民族承受的苦難破題發想，從大我與小我觀照了整個世界的未來。詩人想要回到破窗之夜，是希望能阻止這場殺戮毀滅，因此第1詩節的末四句語氣轉趨強硬如魔鬼或獨裁者般，希望自己能一手掌管這世界，挽救塗炭生靈。此外，詩人用了 “lie beside me” 命令愛人寶貝躺在身邊，而非“hold me”似乎隱含著一道看不到的隔閡，他也用了“order”命令/秩序這個雙關語，均為後續詩節埋下了伏筆，藉以鋪陳人類對權力與肉體的欲求不滿才是世界紛擾的癥結。

獨裁暴力與放縱冒險的是非辯證

第2詩節中徬徨的個體展開毒品與性的放縱冒險，輕侮著生命，不在乎自我毀滅。肛交對應了用僅存的一株樹去堵住文明破洞(hole in culture)的幻覺，希望殘喘的自然對出了問題的文明施暴，因為文明破洞就是毀滅的象徵。詩人將聖保羅與史達林並比，乍看是善惡分明，其實是潛藏著對基督教文明的不認同。在保羅成為基督教的外邦人使徒之前，他認為傳耶穌是違背傳統猶太教信仰的異端，曾經極力迫害基督徒。在耶穌收服保羅成為傳道者後，保羅成為基督教義極重要之建立者，新約聖經諸書約有一半是他所寫。保羅經手後的基督教強調分別善惡，卻詛咒不信基督者將入地獄。此等區分與清黨肅軍的獨裁劊子手史達林似乎也差不多，都扮演迫害者的角色，和柏林圍牆一樣都是迫害的象徵。聖保羅與史達林這一種非我族類即是異類的二分法，其與撒旦何異？柯恩認為這樣的未來，人性與神合一，自我不再存在，既不可取而且是種謀殺，將使自我存在徹底的毀滅。換句話說，詩人表面看似要回復象徵著隔離已於1989年被拆除的柏林圍牆，還給我聖保羅的狹隘善惡區分及史達林殘害異己的獨裁專制，其實是以反諷手法突顯未來世界的崩塌與個人隱私的完全淪喪皆源自獨裁者所操弄的善惡區分。
至於柯恩使用“It is murder”這句口語化的用語，意在描繪未來處境將會是一團糟、真是要命或非常的艱辛。1993年5月13日在巴黎的演出，柯恩將此句改為法語這是場大屠殺(c'est un massacre)，正呼應了詩歌開頭的第一個意象「破窗的暗暝」，提醒人們別忘了猶太人被屠殺的血淚教訓。這首歌詩所描述的未來是基於猶太 -基督教傳統的狂熱宗教啟示以及東方輪迴解脫/涅槃的概念(李歐納曾出家為僧)。柯恩認為未來只有毀滅，有人認為這首歌是在描寫佛教涅盤古今不分，私我不存的境界，林文淇³則覺得柯恩「其實是相當痛心疾首地以反諷的口吻在提醒大眾對於人類文明惡質發展的注意」。

全面崩壞悔改無用

進入副歌，詩人預見未來世界將全面崩塌(slide)，如暴風雪(blizzard)來臨般混亂。被扭曲顛覆的心靈秩序(The order of the soul)呼應了第一詩節的命令，一語雙關。加拿大樂手也是廣播節目主持人鮑伯麥格威茲(Bob Mackowitz)以葉慈(William Butler Yeats, 1865-1939)詩作〈二度降臨〉(The Second Coming)中的名句：「一切都崩落，再無核心可以掌握(Things fall apart ; the centre cannot hold)」詢問柯恩此詩與〈未來〉這首歌的關連，柯恩坦言這正是此歌的副標題，全面崩塌，核心溶解。
關於這句“When they say repent, I wonder that they meant”，柯恩於1993年7月15日在演出後台接受採訪時提及：
「救贖的機率少到讓人沮喪，因救贖機制已經模糊和消失。所有的宗教都有救贖機制。整個復活的精義是一種回復、重生的概念，除非人們能理解掌握此要義才能夠更新他們的生活，然而我們正處在一個非常遺憾的情況。」
「要知道，以前我們談論破碎家庭 (broken family)，如今我們都經歷了家庭的解離。你知道，我們所交談的人如社會學家、院士、詩人、心理諮商員‧‧‧在局外人眼裡，過去我們所談論的都已非現今我們所討論的對象，因為它們已經融入我們的生活環境。」
「我們所生存的日常生活世界是如此模糊，連自我、夫妻、戀人、家庭、忠誠與工作也都混淆不清。含糊到已經讓人無法忍受，我們都不能置身事外。如今已不再有距離與制高點去看清楚，你是如何不願和蛇共享形貌，卻允許和鴿子成為一體⁴。我們都置身其中，而〈未來〉這首歌詩就是源自這樣的經驗。」
「在模糊處境中對於未來已不再有願景。就好似你已習慣了柏林圍牆，你與極權主義妥協，你已無感於週遭滿布的秘密警察。你無視於臭氧層的破洞，你對於遭到破壞的亞馬遜雨林亦已麻木。一件又一件接踵而來，皆看似美好。」
林文淇則指出：「社會現狀是全然失序，如同處於暴風雪之中，人心亦同。改變已不可能，悔改必須仰賴一明確之善惡區別，然而當基督教所欲之善亦為惡時，如何悔改(repent)？」

先知的信使與惡魔的馬鞭

第4詩節描繪一位在歌者之上的先知-寫下舊約聖經的小猶太人(little Jew)，在西方文化裡猶太人被視為異端少數，人們並未真正去理解這個民族，只靠捕風捉影是永遠不會彼此理解達成和解的。林文淇說：「先知的預言是完全悲觀，世界從以前即未改變，如今天堂已失，惡魔得勝(devil's riding crop指其馬鞭)。放眼同樣悲慘的未來，只有愛是唯一能夠使人繼續存活的動力。」歌者將自己當成是這位先知的僕人，傳遞先知的警世預言。
李歐納柯恩認為愛情、性愛和靈性是密切相關的概念。從字面上而言，做愛之於愛情是物種得以延續的唯一發動機 (engine)。從基督教的角度來看，愛就是基督，是救世(salvation)的手段。也就是說愛是生存的唯一引擎，當這台引擎不再運行時，天堂將停止運轉(the wheels of heaven stop)。對照著惡魔馬鞭的逼近，意謂惡魔即將掌控了未來。

傳統瓦解小丑跳樑

這一詩節宛如聖經〈啟示錄〉末世景象的預言，西方傳統規範(code)瓦解，異象頻仍，諸如鬼魂充斥、地獄之火延燒、小丑跳樑。首先“the white man dancing”這個意象或許是描繪白人被地獄火炙烤而跳動，然更可能是指涉三 K黨(白衣人)虐殺黑人的狂歡作樂。柯恩固定在唱到這句時配合著手舞足蹈，在巡演途中有時也會故意唱成“white girls dancing”，並與合音韋伯姐妹(The Webb Sisters)秀上一段舞藝。幻影(phantoms)原本存在人的思緒裡，一旦幻影躍然成真，就宛若個人生活的隱私被公諸於世 (Your private life will suddenly explode)，亦呼應了第一詩節的鑑照自我的鏡房，我的私密人生(My mirrored room, my secret life)。
關於“fallen gown”這個意象林文淇認為「這一段似乎也批評當世的文人作家。女性(向來被尊崇為謬思或女神)被倒掛，垂下的禮服掩蓋了面容與上半身，被膜拜與描寫的只有裸露的下半身(意指許多作品僅對於hard core sex露骨的性感興趣，更精緻的層面或精神層面已經蕩然無存)。」
查理曼森(Charlie Manson)¹又稱查爾斯曼森(Charles Manson)是位不成氣候的歌手，後組成曼森家族並唆使成員進行以披頭四歌曲〈迴轉遊戲〉(Helter Skelter)為名的瘋狂末日屠殺行動，犯下6屍7命連續殺人案，這位已81歲的殺人狂魔現仍在監服刑。在這場屠殺中1 屍2命的苦主正是波蘭導演羅曼波蘭斯基(Roman Polański)的美籍妻子莎朗泰德(Sharon Tate)。李歐納柯恩在這首歌詩中運用了查理曼森這個意象，不只是嘲弄那些不入流的憤青或跳樑小丑，而是隱喻歷經納粹迫害，原本就不相信有神存在的波蘭斯基對宗教與信仰的徹底絕望，人類的未來已無救贖的可能。

環環相扣句句呼應的末世預言

最後一段中柏林圍牆、史達林和聖保羅等象徵狹隘區分與迫害異類的意象再現，延續了之前的悲觀，將耶穌基督與廣島(Hiroshima)核爆二者並比，意味著在即將毀滅的未來裡，愛與愛的產物-嬰兒業已夭折，世界的沈淪已無法改變。“Destroy another fetus now”除呼應了前段查爾斯曼森的瘋狂末日屠殺行動，也代表詩人悲觀的想法，盡量去墮胎吧，反正末日將至，繼續生養下一代已不具任何意義。

註：

1.破窗的暗暝水晶之夜- 維基百科，自由的百科全書 - Wikipedia

2. “mirrored room”這個意象也曾以“Mirrors on the ceiling”出現在老鷹樂團(Eagles)的名曲〈加州旅館〉(Hotel California)的歌詞中。

3. 前中央大學英文系教授，現任財團法人國家電影資料館館長林文淇

4.多馬福音(Gospel of Thomas Saying 39)「明智如蛇，無知如鴿」(be wise as serpents and innocent as doves) 以蛇象徵著智慧，鴿意謂著無知

5. 殺人魔查理曼森(Charlie Manson)又稱查爾斯曼森(Charles Manson)，1960年入監服刑時學會了讀譜與吉他彈奏，在吉他流洩而出的音符中，他迷上披頭四，並開始夢想有一天要成為超越披頭四的樂壇巨星。1967年3月查爾斯曼森獲得假釋出獄，居然以吉他和歌唱順利打入當時如火如荼的舊金山嬉皮圈，練就一身察言觀色蠱惑人心的技巧。在價值崩潰的美國60年代末期組織了曼森家族(Manson's Family)，追隨者多為年輕富有的中產女性，曼森成為他們的心靈導師與領袖。曼森一心想在音樂圈成名，但發展並不順遂。於是發起了以披頭四這首〈迴轉遊戲〉(Helter Skelter)歌曲為名的瘋狂末日屠殺行動，在1969年8月8及9日他們犯下了6屍7命的罪行。曼森在1971年被判處死刑，但次年加州廢除死刑，改判終身監禁並服刑至今。http://blog.yam.com/odyssey2001/article/4740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