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昊恩與家家演唱的〈金門生活〉談國語運動與兵役制度底層中的原住民處境
台東南王部落最珍貴的文化遺產應該就是卑南族歌謠大師陸森寶了,知名音樂人胡德夫、巴奈、陳建年,紀曉君、南王姊妹花還有昊恩與家家均來自舊稱普悠瑪的南王部落。家家本名紀家盈,就是紀曉君的妹妹,陳建年是她們阿公那邊的表舅,昊恩則是外婆那邊的表舅,而陳建年正是陸森寶的外孫。
2007年1月13日News98電台「音樂五四三」節目主持人馬世芳專訪了昊恩與家家,節目就以兩人現場彈唱的〈金門生活〉這首歌揭開序幕,這是首以日文填詞演唱的歌曲,據傳是八二三砲戰期間由卑南族青年創作。歌中描述台海戰爭時,部落青年受召上金門戰場期間,思念故鄉與愛人的心情。而現在廣為流傳由胡德夫演唱的〈大武山美麗的媽媽〉,正與此歌的旋律一模一樣。就讓我們一探〈金門生活〉創作的時代背景,以及原住民的處境。
八二三炮戰或太平洋戰爭的產物?
有人說〈金門生活〉這首歌成於太平洋戰爭時期,惟日軍於民國26年佔領金門,太平洋戰爭則於民國30年爆發,日本於民國31年(昭和17年)4月才實施「陸軍特別志願兵制度」,開始向台灣募兵。所謂高砂義勇隊即成於此時,但皆派往南洋或菲律賓作戰,未聞派駐金門者。日本徵集了八回的「高砂義勇隊」,赴南太平洋作戰,原住民有不少人或自願或被迫參與了這場慘烈的戰爭。部落的婦女在面對和親人生離死別的那段歲月裡,傳誦著許多不知作者是誰的離亂歌謠,藉以寄託無常的命運,這些歌謠成為部落裡長者的共同記憶,成為後輩創作的養分。因此〈金門生活〉的旋律是很可能完成於太平洋戰爭時期,鄭恒隆指出:
這首歌的曲,是日治時期阿美族的情歌曲調,由於日本人強迫原住民學習日語,因此在日治時期這首阿美族的情歌曾經填上日本詞在各部落傳唱。
只是很可惜地,我們已不復聽聞這首阿美族情歌的原貌。
我們先稍微回顧一下民國38年至47年間的台海局勢:
民國38年,中華民國政府遷台,金門發生古寧頭戰役。
民國39年,韓戰爆發。
民國40年美國開始對台灣提供軍事、經濟援助。
民國43年中美共同防禦條約在美國華盛頓簽署。
民國44年浙江大陳島軍民撤退來台。
民國47年金門八二三炮戰。
民國38年國民政府遷台後,實施徵兵制以防止共產黨入侵臺灣,原住民才開始披上國軍戰袍。民國47年八二三砲戰時,最幼齒的役男應是民國27年生,至少都受過小學一年級的日本教育。也就是說民國38年至47年間服役的台灣原住民都曾受過日本教育,因此〈金門生活〉的創作者自然地以原住民熟悉的日語做為創作的語文媒介。此歌的創作者及確切的創作時間點已不可考,只能推估是38年至47年間至金門服役的卑南族原住民所作的詞。因此,這首〈金門生活〉的歌詞絕非太平洋戰爭時所寫,應是成於國共內戰台海戰爭期間。
黃國超在「南王村音樂傳奇—南王民生康樂隊」一文中提及陸森寶及民生康樂隊在赴金馬勞軍後灌錄了三張唱片,為臺灣戰後的山地唱片產業,意外地創造了一段美好的燦爛時光,摘要如下:
1961 年南王「民生康樂隊」再次受邀赴金馬前線勞軍演出。她們前一天晚上集中住宿在臺北國軍英雄館,並進行行前預演。隔天晚上8 點從基隆搭船,下午2 點抵達馬祖,演出完畢後當日返臺。吳花枝回憶,當時她們抵達馬祖時,受到沙灘上大群的士兵拿著國旗歡迎,全體的官兵起立向她們敬禮,這時有一位士兵看到南信彥突然衝過去抱住他,叫聲舅舅後大聲哭了出來,他是南信彥(村長)的姪子南順德。隔天隊員們搭機到金門,演出時還因為砲彈聲而被迫中斷,陣陣砲響「大家心裡都很緊張」。
「民生康樂隊」成立後,在臺東農校擔任體育和音樂老師的陸森寶便自願義務擔任音樂指導,陸老師曾表示,「我有很多歌,你們可以拿去表演,如果有需要,可以找我,我可以幫你們創作」。雖然陸老師很熱情,但當年國軍對於原住民的族語歌曲卻不是很捧場。吳花枝就表示,每次當她們唱完上海或香港的流行歌曲時,台下的外省阿兵哥們莫不老淚縱橫,大聲鼓掌叫好,要求再來一曲,反應比台語歌及山地歌曲熱烈。
很奇特的是在民生康樂隊灌錄的三張唱片,共27 首歌曲中,就獨缺這首〈金門生活〉。但收錄了民國47年,八二三炮戰期間陸森寶依循卑南傳統歌謠曲風,創作了一首原名為〈豐年〉的歌曲,也就是後來胡德夫與楊弦所唱紅的〈美麗的稻穗〉(bulai naniyam kalalumayan)。
山地推行國語運動
民國40年7月10日教育廳通令各級學校應以國語教學,嚴禁方言,教師和學生之間談話都必須用國語。聘請教員時,應考慮其國語程度,如國語程度太差者,不予聘用。
民國41年11月28日有《台灣省國民學校加強國語教育辦法》,責成校長監督、考核之責;民國52年7月22日教育廳再頒《台灣省公私立小學加強推行國語注意事項》,此一命令最重要在於推行國語成為校長考核教師年終考績之一,而學生說不說國語,也影響到其操行成績。注音符號由於「臺灣省國語推行委員會」的努力,在小學切實推行,成效卓著。省政府制定《山地人民生活改進辦法》,在山地推行國語運動、改進台灣原住民衣著、飲食,以及改革風俗習慣等。據臺東縣警察局警行字第一一四九一九號呈:査該聖經公會未經教育部審査核准,擅自印製布農語新約聖經,違背我國推行國語之政策自不應容許其印製發行。然而,政府雖說推行國語為主,但時任總統蔣中正還是有交代國防部總政治部編輯《注音臺語會話》,在推行說國語運動之前,讓來台的外省族群都學會用臺語與台灣同胞交談,於民國47年10月出版,現已絕版。
民國55年,由於國語運動成功的推行,日語在台灣的影響力已大幅減弱,但台灣各原住民的語言已歷經不可回復的傷害。
為誰而戰-誰在幫台灣打仗?
從荷蘭人、鄭成功、清朝到中華民國,驍勇善戰的原住民一直成為統治者利用的工具。Pangcah阿美族守護聯盟召集人那莫諾虎在「兵役制度的底層勞動者—原住民」一文中對於台灣原住民到底為誰打仗?有非常精闢的考證,引述如下:
在過去400年,原住民族受雇統治當局從事傭兵,或著被招募征調的歷史是相當頻繁,舉例,東印度公司的荷蘭人就徵調平埔族西拉雅人、鄭氏東寧差派道卡斯族供勞役,接運米糧軍餉,清國招募巴宰族鎮壓吞霄社,也曾率領台勇(巴宰族)遠征太平天國,或聘平埔壯丁為隘勇,支薪負責守護腦寮。日本時期的高砂義勇隊、軍伕,到中華民國的山地連、特戰部隊;自殖民者來到島上,勞動力的空窗就拿在地的原住民族來填補,有的透過威權,有的透過利誘將原住民勞力做為其資本發展的基礎,和軍事征伐的資源開拓 。
日殖時期,太平洋戰爭爆發後,兵役政策隨戰事升溫,於1942年(昭和17年)4月實施「陸軍特別志願兵制度」,開始向台灣募兵。以當時原住民族動員投入戰爭的人數,就高達2萬多人,佔台灣投入總人數的1/4強。雖初期多屬搬運貨物、農耕,以及修築道路等「軍屬」身分,但至戰爭走向白熱化,原住民參軍的優異戰功卻令人結舌,光此需要高砂義勇隊就前後經5次派遣海外。
吳怡農在「國軍轉型」一文即指出幾項統計,例如國軍招募的職業士兵學歷比,高中職以下相較於一般行業,以98%的比例遠高其他就業項目。同文的另兩項統計,亦佐證原住民族、弱勢族群迫於就業及經濟需求,以軍職或其他公務職業選項為要。過去三年,每一千位18-32歲的原住民中,有30人簽志願役成為職業士兵,非原住民族僅有5位,並且職業軍人招募人數偏重在花蓮、屏東、台東,這些幾乎就等同是原住民族地區。
兵役制度的底層勞動者
經濟的弱勢讓原住民當職業軍人的比率明顯較高,但多為軍職的底層,遭受升遷歧視。那莫諾虎以「兵役制度的底層勞動者」來形容原住民在軍隊體系中流動的位階,引述如下:
原住民族投入軍職的比例︰原住民佔台灣人口比例2%,卻在職業軍人中佔比高達7%(2015調查為6.5%),另特種部隊更佔多數,比例為60%,這是嚇死人的數據!也因此推動中的兵役制度,從以上的推論,恐讓大部分保家衛國的責任及犧牲落在某些特定群體身上,如依圖表比例就已經很明顯看到特殊兵種的族群就業傾向。
2009年之前,台灣軍隊從來台之後僅有5位原住民軍官晉升將領,至今原住民官士兵在營服役的人數已逼近萬人,超高的服役比例,現役將領卻極少;軍方在2013年度預算中,將官人數列出了三百四十一人,但該年現役的原住民將領也只有5位少將,分別為國防部人事次長徐衍璞、憲兵指揮部參謀長高甯松、空軍教準部副指揮官陳金龍及花東防衛指揮部副指揮官古勝文、空軍少將孫連勝。
海軍胡俊銓少校論文內,所作的該單位軍種樣本統計266位現行官階,上校階級只有1位,其它士官佔55.3%、士兵31.2%。從相關數字來比較,不只將官人數少,能升到校級軍官上層的也為數不多,這都再再顯示原住民職業軍人的晉升管道相對的不流通,這其中有許多選任公平性的問題。境升管道缺乏、高比例的投入軍職,以此來論,原住民入伍的勞動結構皆處於全軍較低階的勞動力,我們很難想像,有多少校級軍官被迫退休了?中斷職涯。 故這些基層軍警公務,不但與族群利益油水分離,職涯更需承受科層官僚的歧視與壓迫。
美國總統杜魯門曾稱所謂兵役制度是「社會工程」(social engineering)的範疇。的確,軍隊代表的不外是隨著征服而來的社會控制工具,由其是台灣的歷史經驗。根據政治信念改造社會的社會工程,利用宣教、操控文化、法律制度企圖改變或者「重整」群眾。故因機構的目地性,軍隊是所有的政府機構中最中央化科層的單位,必然用來遂行、宣教統治政策。
也因此,原住民族或其他弱勢社群,相對於一般人若持續呈現低所得狀態,公務勞動或從軍比例自會上升;成為投入軍職填補軍務基礎的勞動力,而裡頭勞動者的政治意識就會高度傾向統治方。 例如, 二戰時在美國的狀況也的確是此,美軍裡就有大量的黑人、拉丁裔、原住民投入,當時美國原住民參戰就高達44,000人,原住民男性服役甚至超過一些部落人口的百分之七十之上,作為社會工程的工具,對于少數族群的價值改造甚至同化,軍隊有絕對的影響。
〈金門生活〉與〈大武山美麗的媽媽〉
昊恩輕快的吉他編曲與伴奏絕對是這首〈金門生活〉的靈魂,對原住民而言戰爭很沉重,但是更多的是無聊與思鄉。在雀躍的節奏中家家唱出這首沒有什麼遠大抱負的歌曲,述說在金門生活的寂寞,晚上看著滿天星斗,思念起故鄉愛人的純情。
這和後來胡德夫所唱的〈大武山美麗的媽媽〉,雖然曲調相同,但歌詞意境與編曲卻大異其趣。1974年胡德夫親赴風化區援救原住民雛妓,有些被搶救出來的少女甚至已經子宮糜爛,仍被強迫從事性工作,胡德夫悲憤之餘,寫下這首〈大武山美麗的媽媽〉歌詞,配上源自阿美族情歌的〈金門生活〉曲調,,給予這些不幸的少女些許安慰與呵護。
有趣的是太武山拔 253 公尺,為金門第一高峰。因滿山之嶙峋階石有如武士甲冑,所以有“太武”之名。蔣中正誤引田單復國的故事,在太武山上題字「毋忘在莒」,實乃典出《管子》一書,鮑叔牙向齊桓公、管仲、寧戚的祝福和勸告。切記太武山和大武山,可是大大不同喲!
參考資料:
南王村音樂傳奇——南王「民生康樂隊」 文/黃國超
兵役制度的底層勞動者——原住民| 台灣新社會智庫全球資訊網 文/那莫諾虎為
大武山美麗的媽媽
風吹稻浪慶豐年,歌謠傳頌永綿延:陸森寶〈美麗的稻穗〉(bulai naniyam ...
謹以此文向馬世芳和他所主持15年的廣播節目「音樂五四三」說聲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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