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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歌是文學嗎?巴布迪倫〈大雨將至〉
(A hard rain's a gonna fall)

繆思,請賜我靈感
讓我唱出這故事
世界上,有太多不公平的事物
沒有解答的滿腔無奈
只有大雨,凝重龐大的雨滴
即將落下

夢境預言

1962年的8月,年方21歲的巴布迪倫(Bob Dylan),以傳統英國民謠〈蘭德爾勳爵〉(Lord Randall)的問答模式為基礎,創作了〈大雨將至〉(A hard rain's a gonna fall)這首波瀾壯闊、意象繁複、直指人心的抗議歌詩。迪倫曾表示此歌的歌詞是一氣呵成的,因為他認為他永遠沒有時間去寫。

1962922日晚上八點半,彼特西格(Pete Seeger)於卡內基音樂廳(Carnegie Hall)舉辦的一場民歌聚會(Hootenanny)中,迪倫生平第一次公開演唱了這首充滿末世預言的〈大雨將至〉。這首史上最偉大抗議歌謠,凝聚的大雨(Hard Rain)意象,經常被指為核戰後的輻射塵,但迪倫創作這首歌的時候,其實並不知道載著SS-4戰術彈道飛彈的貨船,正在駛向哈瓦那的路上。

一個月後,19621022日,甘乃迪總統上電視發表演說,美國民眾首次得知處於核戰陰影之下;28日,古巴飛彈危機暫時解除。同年12月初,迪倫走進在紐約市錫盤街(Tin Pan Alley)的馬可仕維特馬克和兒子們出版社(M. Witmark & Sons),準備錄下一些樣帶(demo),看其他歌手有沒有意願翻唱,其中的一首就是〈大雨將至〉,也是距古巴飛彈危機最接近的版本。收錄在巴布迪倫靴腿系列Vol. 9《巴布迪倫私藏錄音》(Bob Dylan / The Witmark Demos: 1962-1964)CD1張第11首。正式出版是在1963年《自由馳騁的巴布迪倫》(The Freewheelin’ Bob Dylan)專輯。
迪倫寫作〈大雨將至〉的地點,有兩個說法:在1984年迪倫接受電台訪問時說道:「奇普曼科(Chip Monck)在村門俱樂部(Village Gate)的鍋爐室有個房間,我就在那的地下室寫了〈大雨將至〉這首歌。」但比迪倫略年長的格林威治村(Greenwich Village)民謠歌手湯姆派克斯頓(Tom Paxton)的回憶卻不一樣,他說「我跟迪倫在煤氣燈(Gaslight)咖啡館的樓上共用一間房間有一天,我走進那房間,見他拼命在他那台手提式打字機上敲打;我問他寫什麼?他說在寫詩;我問他,你為什麼不為它譜曲呢?這或許就是〈大雨將至〉變成歌曲的緣由吧。」2015年月29日,倫敦蘇富比舉辦「搖滾與流行」拍賣會,拍賣了迪倫〈大雨將至〉的打字與手寫修正原稿。


在馬丁史柯西斯(Martin Scorsese)執導紀錄片《巴布狄倫:迷途之家》(No Direction HomeBob Dylan)垮掉一代詩人艾倫金斯堡(Allen Ginsberg)談到他第一次聽到迪倫歌曲時的印象:「當時我從印度回來,在西岸博利納斯(Bolinas)的一場派對中,有一位詩人查理萊梅(Charlie Plymell)放了一張新進年輕民歌手的唱片,我聽到〈大雨將至〉讓我眼眶濕潤。我想我似乎看到火炬已經傳給了另一代,從早先的波西米亞人,或者垮掉世代的光輝,也看到(新世代)的自我培力。」
巴布迪倫的《大雨將至》如夢如詩,將人類經歷的種種痛苦虛無,重新錯位拼貼,不能單從字面的本義去直接理解,但它又是真實的,是心靈重新創造的真實,是超時空跳躍的真實,是用詩的手法對於人類世界的表達,宛如夢境般虛無又像流血般真實。

意象紛飛的〈大雨將至〉

迪倫藉與藍眼少年的問答,吟唱著追尋與失落的種種情緒,對歲月的逝去與感傷,對生命的質疑和哲思。世界上,有太多不公平的事物,沒有解答的滿腔無奈,只有大雨,凝重龐大的雨滴,即將落下,公平地下在世界的每一個角落,人世的不公不義,唯有大雨落下之後才得解放。茲節錄馬世芳的歌詞中譯如下:

Oh, where have you been, my blue-eyed son?
喔,你到哪兒去了,我藍眼睛的孩子?
Oh, where have you been, my darling young one?
喔,你到哪兒去了,我摯愛的少年?
I've stumbled on the side of twelve misty mountains,
我跋涉過十二座籠罩著霧氣的高山,
I've walked and I've crawled on six crooked highways,
我走過也爬過六條彎曲的公路,
I've stepped in the middle of seven sad forests,
我踏進七座哀傷的森林中央,
I've been out in front of a dozen dead oceans,
我面對著十二片死去的海洋,
I've been ten thousand miles in the mouth of a graveyard,
我深入張著口的墓穴足足一萬哩,
And it's a hard, and it's a hard, it's a hard, and it's a hard,
而一場大雨,一場大雨,一場大雨,一場大雨,
And it's a hard rain's a-gonna fall.
一場大雨即將落下...

Oh, what did you see, my blue-eyed son?
喔,你見到了什麼,我藍眼睛的孩子?
Oh, what did you see, my darling young one?
喔,你見到了什麼,我摯愛的少年?
I saw a newborn baby with wild wolves all around it
我看見一個初生嬰孩被狼群環伺,
I saw a highway of diamonds with nobody on it,
我看見一條鑽石砌就的公路,上面空無一人,
I saw a black branch with blood that kept drippin',
我看見一根漆黑的樹枝,血水不斷流下,
I saw a room full of men with their hammers a-bleedin',
我看見一個房間站滿了人,手上拿著滴血的榔頭,
I saw a white ladder all covered with water,
我看見一把白色梯子淹沒在水中,
I saw ten thousand talkers whose tongues were all broken,
我看見一萬個演說者,舌頭都已折斷,
I saw guns and sharp swords in the hands of young children,
我看見槍枝和利劍握在孩子的手裡,
And it's a hard, and it's a hard, it's a hard, it's a hard,
而一場大雨,一場大雨,一場大雨,一場大雨,
And it's a hard rain's a-gonna fall.
一場大雨即將落下...

And what did you hear, my blue-eyed son?
你聽見了什麼,我藍眼睛的孩子?
And what did you hear, my darling young one?
你聽見了什麼,我摯愛的少年?
I heard the sound of a thunder, it roared out a warnin',
我聽見雷聲轟響,咆哮著警告的話語,
Heard the roar of a wave that could drown the whole world,
聽見巨浪怒吼,足以淹沒整個世界,
Heard one hundred drummers whose hands were a-blazin',
聽見一百個擊鼓者手上閃著電光,
Heard ten thousand whisperin' and nobody listenin',
聽見一千種低語,然而沒人聆聽,
Heard one person starve, I heard many people laughin',
聽見一個人在挨餓,許多人在嘲笑,
Heard the song of a poet who died in the gutter,
聽見一位詩人的歌聲,他在溝渠裡死去,
Heard the sound of a clown who cried in the alley,
聽見窄巷裡,一個小丑在哭泣,
And it's a hard, and it's a hard, it's a hard, it's a hard,
而一場大雨,一場大雨,一場大雨,一場大雨,
And it's a hard rain's a-gonna fall.
一場大雨即將落下...

Oh, who did you meet, my blue-eyed son?
喔,你遇見了誰,我藍眼睛的孩子?
Who did you meet, my darling young one?
你遇見了誰,我摯愛的少年?
I met a young child beside a dead pony,
我遇見一個孩童靠著一匹死去的小馬,
I met a white man who walked a black dog,
我遇見一個白人牽著一條黑狗,
I met a young woman whose body was burning,
我遇見一個年輕女子,身軀正在燃燒,
I met a young girl, she gave me a rainbow,
我遇見一個女孩,遞給我一束彩虹,
I met one man who was wounded in love,
我遇見一個男子因愛負傷,
I met another man who was wounded with hatred,
我遇見另一個男子因恨負傷,
And it's a hard, it's a hard, it's a hard, it's a hard,
而一場大雨,一場大雨,一場大雨,一場大雨,
It's a hard rain's a-gonna fall.
一場大雨即將落下...

Oh, what'll you do now, my blue-eyed son?
喔,你現在有甚麼打算,我藍眼睛的孩子?
Oh, what'll you do now, my darling young one?
喔,你現在有甚麼打算,我摯愛的少年?
I'm a-goin' back out 'fore the rain starts a-fallin',
我要在大雨降下之前離開,
I'll walk to the depths of the deepest black forest,
我要走進最黑最深的森林深處,
Where the people are many and their hands are all empty,
在那兒人們雙手空無一物,
Where the pellets of poison are flooding their waters,
在那兒劇毒的藥丸被撒進水源,
Where the home in the valley meets the damp dirty prison,
在那兒山谷的家園滿是潮溼骯髒的監獄,
Where the executioner's face is always well hidden,
在那兒劊子手的面孔總是妥善地掩藏,
Where hunger is ugly, where souls are forgotten,
在那兒的飢荒非常慘烈,靈魂全被遺忘,
Where black is the color, where none is the number,
在那兒黑是唯一的色彩,什麼都沒有只有編號
And I'll tell it and think it and speak it and breathe it,
我要分辨,思索,言說,在其中呼吸,
And reflect it from the mountain so all souls can see it,
繼而把它反映在群山之上,讓所有生靈都能看見,
Then I'll stand on the ocean until I start sinkin',
然後我將站在海洋中央直到沈落,
But I'll know my song well before I start singin',
在我開口歌唱之前,會把曲子熟記在心,
And it's a hard, it's a hard, it's a hard, it's a hard,
而一場大雨,一場大雨,一場大雨,一場大雨,
It's a hard rain's a-gonna fall.
一場大雨即將落下...

〈大雨將至〉充滿了各色意象和傑出比喻,讓聽眾真切地感到二戰後超級大國統治階層將世界幾乎推至核戰邊緣的非理性窮兵黷武政策。全詩帶有強烈預言性質,連續的意象排列氣勢宏大,感情奔湧。正如迪倫本人所說,它的「每一行詩都可以成為一首獨立詩篇的開始。」而且每一詩節都散發著生命糾結而成的緊迫織度。
整首歌詩共計五個詩節,每一詩節均藉成人(父親或上帝)對藍眼少年(兒子或耶穌)的提問開場,以少年逐句的回答舖陳,用大雨即將落下收尾。和中世紀晚期蘇格蘭南部及英格蘭北部地區流傳的民謠〈蘭德爾勳爵〉(Lord Randall)的節奏、措辭與問答架構幾乎完全相同。茲節錄〈蘭德爾勳爵〉的第1詩節如下:

O where hae ye been, Lord Randal, my son
喔,你去哪兒啦,倫德爾勛爵我的兒?
O where hae ye been, my handsome young man?
喔,你去哪兒啦,我的帥哥?
I hae been to the wild wood; mother, make my bed soon,
我去野樹林了;媽媽快幫我鋪床,
For I’m weary wi’ hunting, and fain wald lie down.
我打獵太累了,只想舒服地躺躺。

英國民謠〈蘭德爾勳爵〉是藉母子的對話描繪一件情殺的奇情小品,然而,〈大雨將至〉則如史詩般恢宏,涵蓋了人、愛情、環保、戰爭與政治等議題,迪倫用文字營造出讓人們反思再三的末日場景,每一詩節都可以成為一個獨立的抗議篇章。
1詩節藉由少年的足跡所至埋下了天地寬闊的異象伏筆,12座霧山、6條彎埏公路、7座哀傷森林、12片死寂的海,象徵著孤獨憂鬱,映照了但丁《神曲》中的地獄之旅。其命名和數字宛若聖經的風格,賦予這首歌啟示錄般的氛圍。啟示錄6:8記載「我又觀看,看哪,有一匹灰綠色的馬。那騎馬的,名叫死亡,陰間伴隨著他。他們被賜予了權柄可以統管地上的四分之一,用刀劍、饑荒、瘟疫和地上的野獸去殺害人。」
12象徵神對世人的希冀已死
,因為大雨將至,審判降臨,世界即將毀滅。在文學裡通常森林代表著未知,痛苦和恐懼,而即將降下的大雨則意味著末日審判。迪倫所描繪的大雨意象,應皆來自聖經的啟發。聖經中關於大雨的記述如下,馬太福音5:45因為他使太陽升起,對著惡人,也對著好人;降雨給義人,也給不義的人。」馬太福音7:25「大雨降下,急流沖來,狂風颳起,撞擊那房子,房子卻沒有倒塌,因為它在磐石上立定根基。」利未記 26:4「我就給你們降下時雨,叫地生出土產,田野的樹木結果子。」
事實上,迪倫否認〈大雨將至〉是面臨核戰即將爆發的輓歌,然而,大雨除了可連想為輻射雨之外,也正隱喻著上帝審斷的到來。耶和華在大洪水中摧毀了世界,也用大雨沖走了所有的邪惡。
2詩節藉由少年雙眼所見的景象,突顯充滿黑色恐懼與冷血相殘的世道。「野狼環伺著初生嬰兒、淌著血的枯枝和飢餓的人」皆為頹垣敗瓦意象,貫穿反覆出現「親愛的你有甚麼打算」的問句。如以威廉布雷克視角(Blakean lens)觀察之,那麼這個嬰兒是天真純潔的,這些狼是邪惡的,狼群環伺著初生嬰兒象徵無辜的死亡已經逼近。
「鑽石砌成的公路」是美麗的隱喻,鑽石為珍寶,砌成公路卻無人使用,是如此的浪費又徒勞無益,暗指當時美國社會的好大喜功與奢靡。而鑽石之所以有價值,是因為人們欣賞它的美麗,如果世人皆逝,鑽石就毫無路用。「漆黑的樹枝,血水不斷流下」引自但丁《神曲》第一卷地獄篇第十三章「我抓住了一棵大荊棘的枝蔓;這根枝蔓的樹幹喊叫道:你為何把我折斷?接著,從折斷處流出了一股黑血。」而地獄篇第十三章第一節標題正是「自殺者的樹林」,迪倫似乎在說少年看到了自殺的恐怖。
這裡的「榔頭」意象和被尊為美國民謠之父,也是迪倫導師的彼特席格,那首倡導民權運動宣揚種族平等的名曲〈假如我有一把榔頭〉(If I had a hammer),是截然不同的。迪倫似乎預見了活死人片中的場景,「房間擠滿手上拿著滴血榔頭的人」意味劫後餘生者成為獵人或獵物,正是迪倫對人們揮舞著濺血榔頭自相殘殺的質疑!另一方面,歷史上最著名的錘擊事件究是基督被釘死在十字架上。
白色梯子的意象可能源自白俄羅斯猶太畫家馬克夏卡爾(Marc Chagall)1938年表現納粹迫害猶太人的畫作「白色耶穌受難圖」(White Crucifixion)。約翰福音19:34提及「當羅馬士兵用長矛刺入耶穌的肋旁,立刻有血和水流了出來。」「白色梯子淹沒在水中」也許是指大洪水來時的末世審判,而白梯則是苦難中的希望表徵。


這句「萬名舌頭都已折斷演說家」是指那些反抗當權的人因被殺或被綁架而後閉嘴。這也可能是影射平時滔滔不絕的人,在面對種族或戰爭議題時卻選擇噤聲。在一系列跳躍語彙和夢幻意象中一溜煙回到真實的世界,就如宿醉後的清醒,這是迪倫在創作歌曲過程中擅用的一項技巧,他在〈地下鄉愁藍調〉(Subterranean homesick blues)中也有類似手法。迪倫清晰精準的預見「娃娃兵手持槍枝利劍」然後大雨將至的警世氛圍。
3詩節藉由少年雙耳所聽到的千千百百聲響,從雷聲霹靂、巨浪怒吼、戰鼓齊鳴到無人聽聞的低語、一個飽受嘲諷的飢民、一位瀕死詩人的歌聲及一名暗巷哭泣的小丑。千百聲響對比落單的飢民、詩人與小丑是何等悲悽蒼涼。而雷聲霹靂預警大雨將至,巨浪怒吼影射聖經中的大洪水將臨。比利時畫家詹姆斯恩索(James Ensor) 「基督在1889年進入布魯塞爾」(Christ's Entry into Brussels in 1889)的畫作即呈現的抗爭群眾處於被驅散、被毆打攻擊的處境「無人聽聞的低語」的景象。


「瀕死詩人的歌聲」讓人聯想到1837年,時年22歲的俄國作家米亥爾萊蒙托夫(Mikhail Lermontov,1814-1841),出於對偉大詩人普希金(Alexander Pushkin,1799-1837)的熱愛和對沙皇尼古拉一世黑暗統治的義憤,寫下了這首不朽名詩《詩人之死》(Death of the Poet),痛揭詩人之死的謎,猛追兇手的宮中後臺,在十二月黨人失敗後,頭一個喊出了與沙皇抗爭的人民心聲,萊蒙托夫也因此連遭囚禁和流放。《詩人之死》的第一詩節是這麼說的:

毀滅了詩人!
倒下了這一世受盡讒言誹謗的人,
你們,站在寶座周圍這貪婪的一群,
全是自由、天才與光明的劊子手!

小丑的表演可以追溯到法國啞劇(pantomime)中的男丑角(Pierrot)和雷翁卡伐洛(Ruggero Leoncavallo)的歌劇《丑角》(Pagliacci),這是個無論內心感受如何都必須始終表現出高興的角色,「暗巷哭泣的小丑」正是悲情無窮的諷刺。迪倫在1967年發表的〈沿着瞭望台〉(All along the watchtower)一曲開頭再次用了小丑(joker)這個角色「一定有方法可以逃離這兒/小丑對小偷說(There must be some kind of way outta here/Said the joker to the thief)」。
4詩節藉由少年遇到的人們,探討人性的愛戀。孩子伴著一匹死去的小馬,應沒有再比這更令人心碎的情景。從聖經的角度來說,馬是靈性靈魂的隱喻,例如啟示錄19:11所載「我觀看,見天開了。有一匹白馬,騎在馬上的稱為誠信真實,他審判、爭戰都按著公義。」
在俄國大文豪杜思妥也夫斯基(Fyodor Dostoyevsky)的《罪與罰》(Crime and Punishment)中,主角小時候有一個噩夢,夢到一隻老馬被打死,沒有任何人有罪,但罰卻加諸在每個人身上。杜思妥也夫斯基意識流的寫作風格,將情感拉高到和價值和真理等同的地位。另外,約翰史坦貝克(John Steinbeck)1933年所著的中篇小說《紅駒》(The Red Pony)又譯《小紅馬》,描述了一個年輕的男孩歷經他寶貝小馬死亡的痛苦,最終無能為力的接受現實,世界從此不再天真無邪。也許迪倫這首歌的寓意就是世道如此,只有激發人類與生俱來的能力去尋找生命的出口。
此詩節中「白人牽著一條黑狗」的黑白意象,很自然讓人聯想到反種族隔離的黑人民權運動,不過這和1963416日馬丁路德金恩發表的〈伯明罕監獄來鴻〉(King's Letter from a Birmingham Jail)並無因果關連,因為這首歌早在19628月就完成了。將非裔美國人的地位比喻成狗,被擁有社會控制權的白人帶領,這個靈感可能源自德國哲學大師亞瑟叔本華(Arthur Schopenhauer),叔本華養了許多貴賓犬,將所有的狗都取名叫宇宙的靈魂(Atma-印度教概念,意為作為個體靈魂來源的終極宇宙靈魂)
烈火焚身的年輕女郎之意象,首先讓人想到1431年聖女貞德被判為異端女巫遭受火刑。其後,在1450-1750年間盛行的獵巫活動,視反叛丈夫的婦女為女巫而活活燒死。還有印度神話中的娑提(sati),娑提為向侮辱其戀人濕婆的父親達剎表達不滿而投火自盡,她的靈魂轉世為雪山神女並與濕婆再度結婚。這段戀愛故事在印度的民間演變成婦女在丈夫死後自焚殉夫,以表達對先夫的忠貞習俗。
年輕女孩代表了天真無邪和對未來的希望,創世紀 9:13 「我把虹放在雲彩中,這就作我與地立約的記號。」彩虹是上帝的盟約的印記,承諾不再毀滅每一個生物,也就是說彩虹是神信實守約的表徵。迪倫藉「遞送一道彩虹的女孩」要傳達的是信仰能夠支撐我們,即使是在厄運連連的噩夢中。
聖經裡記述了耶穌因為愛而在十字架上受傷,猶大因仇恨出賣了耶穌。迪倫以「因愛恨負傷的男子」將愛恨喻為天平,過與不及都是危險的,突顯世人身陷比較情結時的矛盾心理。
5詩節「我摯愛的少年你現在有甚麼打算?」的問句開頭,少年回答「我要在大雨降下之前離開」,接下來的幾行歌詞則重新爬梳回應了前面詩節埋下的伏筆,也宛若先知的預言。「我要走進最黑最深的森林深處」這句呼應了第1詩節的「悲傷森林」意象,並對應了第2詩節「不斷滲血的漆黑樹枝」,隨後的幾行也回應了前述的隱喻並衍生了新的意涵。此處,迪倫和但丁一樣進入了同一個地獄森林,或者同樣面對著私刑決鬥。
1963
WFMT電台播出迪倫接受史杜茲特克(Studs Terkel)的訪談及彈唱錄音,迪倫透露了這句「劇毒的藥丸被撒進水源」,其實是關於人們經由電台和報紙被餵食謊言,而不是影射當時人們害怕的核(輻射)雨。時至今日,此句歌詞不僅是對媒體亂象的批判,更宛若先知的環保預言。

200912月,聯合國氣候變遷大會今日在丹麥首都哥本哈根揭幕,決議採用巴布迪倫的歌曲〈大雨將至〉作為非官方主題曲,希望藉此喚醒人們的環保意識。人類如果再不重視氣候危機帶來的破壞,那麼巴布迪倫歌曲中的「大雨」恐怕就不只是將要落下,而是已經開始落下。
迪倫於「在那兒山谷的家園滿是潮溼骯髒的監獄」這句歌詞用了“meet”這個動詞,意為對接、面臨。暗示黑暗之谷沒有家園,這是關於安逸的與被壓迫的人們之間的對比,因為那些生活舒適的人寧願其他人繼續被關鎖,以保持自身的安逸。和詩篇234所云「我雖然行過死蔭的山谷,也不怕遭受傷害」並無關連。
「山谷的家園滿是潮溼骯髒的監獄」所表達的意象,應與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約翰史坦貝克有關,恰巧他的出生地就在加州薩林納斯谷地(Salinas Valley)1939年,史坦貝克出版了一部描繪失地農民流浪遷徙的憤怒無產階級小說《憤怒的葡萄》(The Grapes of Wrath),透視了生態災難和人性的覺醒。小說主角裘德一家十三口,因沙塵暴毀了土地,迫使他們離鄉背井,向傳說中具有無數就業機會的「應許之地」(Promise Land)-加利福尼亞州前進。一路向西三千公里的漫長旅程,他們經歷了許多殘酷,痛苦及不可思議的事。但是,卻發現天堂一旦湧入了太多人,也只是另一個人間的罪惡淵藪,充滿種種生活的壓榨和不公不義的貧富差距,體悟到幸福美麗的家園實際上是一座監獄,人們都是囚犯,一切掌控在政府與財團手中。
「劊子手的面孔總是妥善地掩藏」影射政治家與銀行家躲在背後操弄權勢利益,卻漠視社會困境的不負責行徑。巴布迪倫在1963 年《自由馳騁的巴布迪倫》專輯中的這首〈戰爭大師〉(Masters of War)中也運用了類似的意象:

You that hide behind walls你們躲在牆後
You that hide behind desks
你們躲在桌下
I just want you to know
我只想讓你知道
I can see through your masks
我能看穿你的假面

「在那兒的飢荒非常慘烈,靈魂全被遺忘」天災、人禍、傳染病都會招來飢荒、財損,導致人性和希望的幻滅。納粹對猶太人的大屠殺(holocaust)、大人與小孩挨餓的景象,古往今來皆似曾相識。當今世上有數百萬計的生靈流離失所,被遺忘和忽視,然而,人們的關心與難過,只需彈指間換個頻道就止息了。
「在那兒黑是唯一的色彩,什麼都沒有只有編號」,應是此首歌曲中最重要的一行歌詞,是前述所有意象的綜合體。當偉大的黑人民權當運動領袖在第一線上大聲疾呼,而其他的黑人(和白人)也默默地致力追求平等時,迪倫已經超越他們,揮別了過往失落的命運及所有走在這條黑暗道路上的人們,抵達另一個境界了。接著迪倫大聲唱著:
「我要分辨,思索,言說,在其中呼吸,
繼而把它反映在群山之上,讓所有生靈都能看見,
然後我將站在海洋中央直到沈落,
在我開口歌唱之前,會把曲子熟記在心」
在這最後一段中,迪倫又參酌了聖經典故:
詩篇121:1記載:「(上行詩歌)我要向群山舉目,我的幫助從哪裡來呢?
以西結書6:2-3「人子啊,你要面向以色列的眾山說預言。以色列的眾山哪,要聽主耶和華的話!」
馬太福音1428-31記載:彼得說:「主,如果是你,請叫我從水面上走到你那裡去。」耶穌說:「你來吧!」彼得就從船上下去,在水面上走,要到耶穌那裡去。但是,他一看到風極大,就懼怕起來,開始往下沉,於是呼叫說:「主啊,救救我!」耶穌趕緊伸手拉住他,說:「你這小信的人哪,為什麼疑惑呢?」
迪倫這句「我將站在海洋中央直到沈落」傳達了他擁有無比的信心,就如同他在「開口歌唱之前,會把曲子熟記在心」。迪倫願當信使呼籲世人趕快覺悟,一起改變世道,匡正人心。
此外,有人則持悲觀的看法,認為這首歌就是上帝和耶穌之間的對話,這個藍眼睛的兒子如實報導了人類過往的所作所為。上帝賦予人類智慧,雙手以及選擇生活在天堂的自由,同時,上帝也給予人類足夠的繩索,去約束自己。但是,人類的狂亂惡行已無法匡正,於是上帝只有派遣先知去告訴人類為將來臨的浩劫預先準備。大雨將至,末世將臨。

我的歌是文學嗎?

〈大雨將至〉這首歌整體上可以看作是對現代社會的反思和批判,與垮掉一代詩人艾倫金斯堡的長詩〈嚎叫〉(Howl)類似。金斯堡對迪倫的作品具有非常強大的影響力,在馬丁史柯西斯執導的紀錄片《巴布狄倫:迷途之家》中,金斯堡形容這首歌是「一串串燦爛奪目的意象」。這首歌也是迪倫寫詞風格開始轉變的標誌,從簡單樸實的伍迪伽瑟瑞風格的歌詞蛻變為非常金斯堡式的超現實主義意象,充滿詩意的寫作風格。
廖咸浩對〈大雨將至〉這首歌的評論為:「歌中的意象用得不落俗套,『七座悲傷的森林、十二個死去的海洋、深入墳墓之口十萬英哩』層層排比、環環相扣,讓人喘不過氣,雖然全沒直接明寫,讀者卻能感受戰爭陰影與悲劇,他的許多歌都是時代印記。」
2016
年諾貝爾獎頒獎典禮於1211日周六晚上的斯德哥爾摩音樂廳舉行,文學獎得主巴布迪倫並未出席領獎,但他親書一封公開信向各界致謝,由美國駐瑞典大使芮吉(Azita Raji)代為宣讀,這篇致謝辭以「我的歌是文學嗎?」為主題,回應了先前外界對其是詩人或歌手的質疑。
巴布迪倫是首位獲諾貝爾文學獎的音樂人,在公布消息後,他沉默了好幾天,一時間惹來議論紛紛,然後他表明不會出席12月的頒獎典禮。諾貝爾文學獎獎金是800萬瑞典克朗(約新台幣2880萬元),領取獎金的唯一條件,是得主在正式頒獎典禮後六個月內,就其獎項領域發表公開致詞,否則視同棄權。終於在610日限期前,巴布迪倫以音檔形式向傳送了他的得獎演說,瑞典學院(Swedish Academy)也才鬆口氣。迪倫在這份強調歌曲跟文學不一樣,音樂只需要動人而不是要說理。寫歌詞的目的是要唱出來,正如莎士比亞的話劇是要在舞台上演繹。
〈大雨將至〉歌詩恰似向古今文學與繪畫大師致敬的旅程,如荷馬史詩《奧德賽》(Odyssey)一般精闢刻劃了人類的處境。2016年諾貝爾獎頒獎典禮當晚,搖滾教母佩蒂史密斯(Patti Smith)上台演唱巴布迪倫的歌曲〈大雨將至〉,並以這首曲子代領獎項,但因太過緊張忘詞,向1,500名觀眾道歉後重新演唱,贏得觀眾溫暖的掌聲。
他的歌是文學嗎?由〈大雨將至〉這首歌詩看來,答案應無庸置疑。

來自遙遠內蒙古的致敬

來自內蒙古的民謠兄弟二人組王餵馬樂隊由兩兄弟王喂馬和王天一組成。哥哥王喂馬為主唱,弟弟王天一為和聲,吉他和打擊樂手。他們來自內蒙古錫林郭勒的一個小鎮多倫,自出生起就帶著野草一樣的土氣和堅韌,在草原上生長著。用歌聲表達藍天,白雲,駿馬和野草的賜予。他們的心裡音樂是馬,夢想為糧,以夢喂馬,便得自由。
最後就來聽聽來自內蒙古的王餵馬二人組向巴布狄倫致敬所創作的〈大雨將至〉。

三十年前我和你一樣,如此年輕,如此悲傷
大雨來了也無處躲藏
他不知道巴布迪倫,巴布迪倫卻知道他
大雨將至,無處躲藏
大雨就要來了,我無處躲藏
無處躲藏,我無處躲藏
突然想起,巴布迪倫

參考連結:

http://www.svenskaakademien.se/en/nobel-lecture
「我的歌是文學嗎?」︰馬世芳譯Bob Dylan獲諾貝爾文學獎謝辭

Bob Dylan 諾貝爾文學獎得獎感言》... - 文茜的世界周報Sisy's World ...
http://www.bjorner.com/62.htm

〈蘭德爾勳爵〉Lord Randal-詩賞析
蘇富比倫敦將拍賣鮑勃·迪倫《大雨將至》手稿- 壹讀
https://www.theguardian.com/music/2015/aug/24/bob-dylan-early-draft-for-a-hard-rains-a-gonna-fall-shows-telling-changes
https://en.wikipedia.org/wiki/A_Hard_Rain%27s_a-Gonna_Fall#cite_note-1
https://genius.com/1403646

Studs Terkel interviews a very young Bob Dylan in 1963 and it's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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