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來唱童謠22-：譽滿世界的搖籃曲：呂泉生的〈搖嬰仔歌〉－從台灣聽世界

來唱童謠22-：譽滿世界的搖籃曲：呂泉生的〈搖嬰仔歌〉

四、五年級生大多對這首〈搖嬰仔歌〉有著強烈的情感，不論是憶起母親哼唱的搖籃歌或自己懷抱著嬰兒時信口輕吟的催眠曲。

嬰仔嬰嬰睏，一暝大一寸，
嬰仔嬰嬰惜，一暝大一尺，
搖子日落山，抱子金金看，
子是阮心肝，驚你受風寒。

烽火中的搖籃曲

每個國家民族都有屬於他們的搖籃曲，其歌詞意涵，不外是希望懷中或搖籃裡的嬰兒能甜甜入夢。這首熟悉的台灣搖籃曲〈搖嬰仔歌〉，則是戰火中，為人父母者對襁褓嬰孩的殷殷期盼。鄭恒隆指出：
這首〈搖嬰仔歌〉完成於1945年6月8日，由呂泉生作曲，原歌詞是呂泉生的岳父蕭安居牧師所寫，呂泉生譜寫這首〈搖嬰仔歌〉的年代，正是二次大戰末期，戰況激烈，美軍經常對仍是日軍殖民地的台灣進行轟炸，都市居民奉命疏散，當時任職於「台灣廣播電台」（原「台北放送局」，現在的「中國廣播公司」）的呂泉生，為了工作，只好留在台北，眼見妻子懷著頭胎產期在即，憂心如焚。
妻子產後身體虛弱，原希望能住院休養幾天，但院方卻頻頻催他們出院。美軍從1945年3月起，幾乎每天半夜都會對台北市進行空襲。然而，每天半夜一次的「跑空襲」，對才剛生產的妻子來說卻是件苦差事，好幾次在匆忙中，錯把小棉被當成未滿三個月的孩子，抱著就去躲空襲，事後兩人膽顫心驚地回家找兒子，那種擔心受怕的心情，至今仍讓已85歲高齡的呂泉生難忘。不忍妻兒受苦，加上空襲愈來愈密，只好將妻兒疏散回台中神岡鄉老家。
才剛把妻兒送走，5月31日，盟軍飛機大舉在台北地區猛烈轟炸，警報聲響起，呂泉生快步躲進一座新掘的防空壕，因裡面太亂，就在同事的建議下換到別的地方，想不到他才剛離開，那座新掘的防空壕就被夷平。警報解除後，他從另一個防空壕走出來，看到一片斷垣殘壁、橫屍遍地。
劫後餘生，想到生死只在毫髮之間，他惦念疏散到老家的妻兒，第二天，他去探望岳父蕭安居牧師，傾訴思念妻兒的心情，並央求岳父寫一首〈搖嬰仔歌〉讓他譜曲。蕭安居牧師所寫原詞是：

痛(疼)子掌中珠，為要傳後嗣，
生傳大宗族，萬族作成國，
滿月抱出廳，斟酌給號名（取名），
亦欲蒸油飯，送給親人食。

呂泉生獨坐燈下，開始譜曲，突然間，想起小時候，嬸嬸們哄嬰兒入睡時，嘴裡常念著「嬰仔嬰嬰睏，一暝大一寸。嬰仔嬰嬰惜，一暝大一尺。」於是就把這兩句放在歌詞前面，邊唱邊寫，這時又想到有些婦女會抱著嬰兒左右擺動，哄他們睡覺，於是就把這種韻律節奏用在鋼琴伴奏裡。
由於戰爭失利，日軍強迫台灣人民高唱「進行曲」、「時局歌曲」。呂泉生於1945年6月16日晚上的電台節目中，特地播放這首《搖嬰仔歌》，由他的學生黃月蓮主唱，溫馨的曲調，富有情感的歌聲，撫慰無數離鄉背井，被日軍徵調役使的百姓，播出後大受好評(鄭恒隆，民98)。

1945年日本戰敗，是年年底，〈搖嬰仔歌〉在基督教青年會舉辦的救濟海外同胞義演音樂會中首次公開演唱。1951年，呂泉生應省教育會之邀，全力主持《新選歌謠》的編務工作。他想把這首曲子編入，鑑於他丈人蕭牧師所寫的歌詞，秉持的是傳統農業社會的遺風，部份已不合時宜，於是另敦請盧雲生重寫一、二段歌詞。1952年，由省教育會發行的《新選歌謠》第五期選錄這首〈搖嬰仔歌〉，盧雲生還增加了第六段歌詞，道盡天下父母心中的願望。

疼子像黃金，晟子消責任，
養到恁嫁娶，我才會放心。

戰後童謠的搖籃《新選歌謠》

《新選歌謠》是臺灣第一本中文音樂月刊。也是台灣第一本創作歌謠集。起因是二次大戰結束，日本人撤離台灣，國民政府大力推行國語政策，唸日本書的老師們，必須晚上惡補北京話，白天教ㄅㄆㄇㄈ。音樂課不能唱老師們熟悉的日本歌曲，也不能唱方言歌曲，能唱的只有大陸帶過來的中國歌曲，只是數量不多，一節課就唱完了。音樂教材幾乎成了真空狀態，《新選歌謠》月刊的催生者時任臺北市長的游彌堅先生為鼓勵音樂創作，廣徵創作歌謠，特聘請音樂專家、學者審查創作作品。
當時，能用中文寫作的台灣人很少，寫出來的也是「日式語法的漢文」。台灣省教育會於是組成一個委員會，邀請擅長北京話的人士，根據日文譯詞或英文、德文來翻譯填成中文歌詞，供中小學音樂課使用；相對的，本土詞曲創作的質量就稍差了。

第一屆募集新歌活動的熱絡，激發起游彌堅先生要建立「歌謠曲庫」的使命感。他利用「台灣省教育會」的資產，高薪聘請呂泉生，創辦與主編《新選歌謠月刊》，邀請台大、師大教授翻譯世界名曲，填寫中文歌詞，也廣泛鼓勵文人、音樂人創作新詞曲投稿。該刊自1952年1月創刊，共發行99期，至1960年4月畫下句點。在曲盤（早年台灣人對LP唱片的稱呼）不甚普遍，卡式錄音帶還沒誕生的年代，是本土創作歌曲與譯介世界名曲的唯一傳播媒體，當然也成為日後音樂課本的資料庫。同時《新選歌謠》也成為培養台灣歌謠的搖籃，因為音樂人要持續能夠創作，能否有穩定經濟來源是重點。當時這本月刊提供不少人一個穩定收入的來源，能夠持續創作好的作品。
《新選歌謠》月刊是由呂泉生負責主編；戴粹倫、蕭而化、張錦鴻、李金土、李志傳和呂泉生四人為歌曲審查委員；洪炎秋、楊雲萍、盧雲生和王毓騵四人擔任歌詞審查委員。成員之間的互動良好，絲毫沒有所謂的省籍情節。
歷經了二二八事件和白色恐怖之後，國民政府全力推行國語運動，禁絕日語及其他方言，在推行國語運動風潮下，為何《新選歌謠》會選擇刊載台語搖籃歌〈搖嬰仔歌〉?也許是《新選歌謠》三要角游彌堅、呂泉生及盧雲生藉台灣省教育會會長及審查委員之便，內舉不避嫌刊登自己人的作品。就讓我們一探他們三人的生平及對台灣童謠創作的貢獻。

文化市長游彌堅
游彌堅(1987-1971)原名游柏，生於日治台灣臺北州七星郡內湖庄新里族灣仔游厝（今臺北市內湖區寶湖里）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佈投降，國民政府接收台灣，次年3月一日陳儀派游彌堅為第二任台北市長，游在公暇兼任台灣大學教授與淡江中學董事長，維繫他在學術教育圈的地位。
就職後，游市長就展現文化人的行動力，於6月16日成立「台灣文化協進會」擔任理事長。同一天，接收自日本人遺留下的公法人團體「台灣省教育會」，也重新掛牌運作，他仍是理事長。「文化市長」品味自是高人一等，文化協進會合唱團交由呂泉生籌組成立，同時也舉辦音樂會與比賽，資助張福興等人採擷民謠。「台灣省教育會」甫開張，游彌堅就指示策畫「第一屆徵募兒童新詩、歌謠、話劇」等活動，該活動催生了傳唱至今的知名兒歌〈造飛機〉。
游彌堅才擔任市長一年，就爆發了台灣史上最悲慘的二二八事件，他雖極力營救文化精英，卻得不到諒解，「半山仔」(簡稱半山，是台灣政治術語，指日治時代旅居中國，戰後返台從政的台灣籍人士，大多為國民黨員)的身份，更使他的家人都遭唾罵，致使他的子孫，皆遠離政治。
游市長自己也被禁錮了幾個月，在混亂的時局中，他深刻體會到「文化與教育的差距，會鑄成歷史的錯誤。」雖然已非當紅的官員，他還是運用豐沛的黨、政、經、商資源，默默地推動本土文化的札根工作。游彌堅在卸任市長之後，活躍於企業界，頭銜一大堆，享有「台灣觀光之父」的美譽，其事業成就極高。

台灣合唱之父呂泉生
呂泉生(1916-2008)筆名呂玲朗(日據時代)，田舍翁、居然、鐵生、泉生、羅仙明秋、長風(戰後)，1916年出生在台中縣神岡鄉，他是「台灣第一書庫」筱雲山莊主人呂炳南的後人。

20歲畢業於「台中一中」，而後負笈東瀛，入東洋音樂學校鋼琴科，二年級時，因意外傷害，右肩脫臼、手指受傷，乃改修聲樂。加以白俄貴族後裔史丹秦謝比露教授的合唱課程對他影響頗巨，使呂泉生日後獻身了歌曲創作和合唱教育。
23歲完成學業後，擔任職業歌唱家，在日本東寶劇場擔任要角，此時開始從日本名作曲家成田為三，學習作曲理論。1943年返台，滯留大稻埕時，採集整編了台灣一南一北的兩首閩南民謠〈六月田水〉(嘉義)與〈丟丟銅仔〉(宜蘭)，刊載於「台灣文學」雜誌上，是為以五線譜記錄整編閩南民謠成合唱曲的濫觴。不久又採編了〈一隻鳥仔哮救救〉。日本殖民政府在台灣實施皇民化的「新台灣音樂」運動時，禁止了鄉土歌謠演唱，而呂泉生卻在此時應「東京廣播協會」之邀，將這些閩南歌謠的合唱錄音帶，遠征日本，在當地播放。
戰後，他先後指揮過「中廣」(XUPA)合唱團、「台灣警備總司令部交響樂團」（今「台灣省交響樂團」前身）合唱隊、「台灣省文化協進會合唱團」。1957年，開始領導榮星兒童合唱團，翌年任教於私立實踐家專音樂科，爾後、接任音樂科主任達八年之久。榮星為台灣第一個私立兒童合唱團，二十幾年來的辛勤耕耘，成為海內外聞名的合唱團，被喻為台灣合唱之父。
呂泉生對台灣音樂教育的貢獻有目共睹，早期《一○一世界名歌集》中文版、計99期的《新選歌謠》月刊編輯以及國民小學音樂教材的審訂，他都是策劃人，使台灣近代音樂教育才有了落實的基礎。更留下〈搖嬰仔歌〉、〈杯底不可飼金魚〉、〈阮若打開心內的門窗〉...等有濃郁鄉土情的傳世之作。

詞畫人生盧雲生
盧雲生(1913-1968)原名盧龍江，嘉義人，22歲時參加「春萌畫會」；從此，孜孜不倦在畫壇與文壇，埋首默默地工作。「春萌畫會」成立於1928年，是嘉南地區的畫家所組織的美術團體，創始會員嘉義方面有林玉山、徐清蓮、施玉山、朱芾亭、蒲添生（雕塑家），台南方面有潘春源、黃靜山、吳左泉、陳再添等人。
1932年，以林玉山為首的「嘉義派」，決定另立門戶，於是台南畫家宣告退出，到了1935年，第六屆「春萌畫會」時，吸收了張李德、李秋禾、黃水文、盧雲生和楊萬枝五人為新會員。他除了是「春萌畫院」(後來改稱)、還是鷗社旅北同仁、台陽美術協會、青雲畫會會員，也曾擔任過台灣全省美術展覽會及全省學生美術展審查委員。
1952年，他應聘為《新選歌謠》歌詞審查委員，其間自己也創作不少佳作，如呂泉生的〈搖嬰仔歌〉、郭芝苑的〈紅薔薇〉等等。晚年，在國立藝術專科學校教授「中國美術史」。1968年11月6日，不幸被一青少年所騎摩托車撞倒，送醫後棄之不顧，因延誤施救時間，而「遺下高堂妻子女」(林玉山悼詩)冤枉喪命，享年56歲。

譽滿世界的搖籃曲

〈搖嬰仔歌〉呈現的意象是「人」，道盡父母期待孩子平安長大的心情，正代表著台灣父母的心聲。1993 年，〈搖嬰仔歌〉被日本NHK電台選為世界十大搖籃歌曲。同年，銀波唱片(Silver Wave Records) 製作人湯瓦辛格(Tom Wasinger)以世界音樂的角度，探索五大洲的城鄉角落，集結了32首不同文化用在地母語詮釋的搖籃曲，出版了《向世界說晚安》(The World Sings Goodnight)專輯，當中第23首由蘇瑞仁(Renjeng Su)演唱的〈Chinese (Taiwan) Lullaby〉，即為〈搖嬰仔歌〉的改編，取樣了〈搖嬰仔歌〉頭兩句歌詞「嬰仔睏，一暝大一寸，嬰仔惜，一暝大一尺」不斷反覆。
《向世界說晚安》專輯每賣出一張，銀波唱片就捐助一定金額給美國「救助兒童會」(Save the Children)。該會成立於1932年，已幫助過全世界45個國家，無法在父母呵護下，快樂長大的貧苦兒童，讓他們也能接受正常的教育、醫療等社會福利，與經濟上的支援。《向世界說晚安》第1、2集在臺灣由金革唱片代理，並收錄在金革的《寶寶生活日記》(Baby’s Journal)一套12張唱片中。

世界搖籃曲(World Lullabies / Колыбельные мира)是俄羅斯的一個動畫計畫，於2005年開始，其目標是為以世界各國母語製作的一系列動畫音樂影片。導演為伊麗莎白斯科沃爾佐娃(Yelizaveta Skvotsova)，由節拍器影像工作室(Metronome Studio)製作，由俄羅斯國家文化和電影局補助(Federal Agency for Culture and Cinematography of the Russian Federation)。至今已經完成了60首搖籃曲，視覺圖像反映了每個國家的生活方式和傳統。他們以蘇瑞仁演唱的〈Chinese (Taiwan) Lullaby〉為藍本，加上俄羅斯人對華人生活的想像繪製了動畫，作為第1季第51集的節目，於2016年3月31日首映。
看倌們一定會質疑，明明是台灣搖籃曲，為何變成中國(台灣)?也許這就是國際政治現實，台灣人的悲哀吧！但若從歌詞的關鍵段落「嬰仔嬰嬰睏，一暝大一寸。嬰仔嬰嬰惜，一暝大一尺。」是源自傳統唸謠，也許值得進一步詳究閩南地區的唸謠發展，確認此段唸謠是否來自唐山?
依據2009年莊名豪對呂泉生創作之〈搖嬰仔歌〉進行曲調分析的研究結論，此歌音域為M10，一字配多音之總字數為10，跳進音為32，音階構成採五聲音階，曲調尾音1，主幹音1-3-5，動機方向為下降，樂段為AA'式。一般而言，童謠的歌詞、曲式、節拍、音階、音域、旋律的選配是要適合兒童的程度、興趣與歌唱能力。惟〈搖嬰仔歌〉的曲調分析發現該歌曲在所謂「程度上」、「歌唱能力上」，如音域過寬、跳進音比例過大...等較不適合學齡前以下兒童演唱。這種結果應不令人訝異，因為搖籃歌是成人(照顧者)唱給嬰幼兒聽的，不是寫來給幼兒唱的。就如盧雲生為〈搖嬰仔歌〉添加的第六段歌詞，道盡了天下父母心中的願望。